在西方歌剧界,完美的高音被认为是「超越人类极限」的;在中国梨园行,则有「千生百旦,一净难求」的说法。「歌剧高音」和「京剧花脸」都对唱功要求极高,这行当里的「成材率」也是低之又低。京剧花脸分为铜锤花脸、架子花脸和武花脸,其中尤以「铜锤花脸」最吃功夫。一场经典大戏,往往都少不了铜锤花脸的出彩表现。近日,香港文汇报专访了著名裘派花脸、国家京剧院一级演员王越,请他为人们讲述裘派艺术之精髓,以及个人入行之往事,用他自己的话说,身在梨园行,就是半个修行人。◆文:香港文汇报记者 张宝峰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2014年11月11日晚,天津中华剧院里气氛火热,叫好声此起彼伏。舞台上,狄仁杰正犯颜直谏,一时间甚至与武则天僵持不下。饰演狄仁杰的王越声腔遒劲有力,回味醇厚绵长,扮相、动作同样一流,观众都被这个栩栩如生的狄相形象深深吸引。演出结束后,一股酣畅淋漓的气流不停地在王越的身体里回荡,他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兴奋地一张一翕。后台出入口则早被观众围得水泄不通。戏迷守着自己钟爱的角儿,久久不愿离去。天津是中国著名的「曲艺之乡」,观众爱戏、懂戏、品戏,几乎个个都是专业戏迷,能在这里立得住、被叫好,委实不易。
从小耳濡目染 4岁初次登台
王越是国家京剧院的当家花脸,「裘派铜锤」的第三代传人,他的老师李长春先生曾被誉为「最像裘盛戎先生的弟子」,而王越正是李长春的得意门生,也是「裘三代」中的佼佼者。特别在声腔醇厚、刚柔并济方面,王越深得裘派精髓。
虽然刚过不惑之年,但王越的「戏龄」已有40年之久。「我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两边的亲戚,虽然没有一个是专门干这行的,但都酷爱戏曲,而且都能唱上几段。我姥爷从小就给我讲四大名旦、四小名旦的故事。我父母都是工人,但是那些经典的样板戏,他们都能倒背如流。我爷爷还能彩唱,而且最喜欢扮花脸。」王越回忆说,自己最早一次登台时只有4岁,但裘派最流行的段子,已经能够张口就来。
「后来,我报考河北省艺术学校的时候,老师们都知道唐山出了一个小花脸。」王越至今都记得非常清楚,面试时,其他小朋友表演的都是《红太阳照山河》一类的儿歌,或者蹦一蹦、跳一跳,唯独自己张嘴就来了一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尾音未落,面试老师当场拍板:「好!考上了!」
由于打小就深受花脸唱腔的濡染,所以进入专业戏曲学校后,王越就卯定「裘派铜锤」的方向下起了功夫。说起裘派的好,王越总有用不完的形容词,「我想声情并茂、细腻感人,应该是裘派的精髓之一。」在王越看来,裘派不仅看起来遒劲带感,而且听起来醇厚挂味,同时演起来入戏甚深,能在唱腔、念白、形体、表演之间达成一种融容的状态,进入戏曲表演的化境。
保持一颗谦恭审慎的修行之心
在梨园行,有两句老话儿一直广泛流传。一句是「千生百旦,一净难求」,另一句是「十净九裘,无净不裘」。前一句的意思是说在京剧行当里面,要培养一位出色的净角是最难的,因其对唱功、形体、表演的要求更加综合,夸张的扮相、精彩的表演、深厚的声腔功底,每一样都足以成为戏曲演员的拦路虎。而后一句讲的是裘派花脸在净行里的重要地位和深远影响。作为「裘三代」,王越也被「铜锤花脸」的圈子寄予厚望。
在从艺过程中,王越不仅成功排演了《铡美案》、《李逵探母》、《锁五龙》、《赤桑镇》等花脸传统戏,他还积极参演现代京剧,如《智取威虎山》、《红灯记》等。此间,他先后获得山西省「杏花奖」表演奖、全国少数民族戏剧会演「优秀表演奖」、全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折子戏展演一等奖、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花脸组金奖第一名等荣誉。2015年,表现突出的王越被调入国家京剧院。后来,他又荣获中宣部宣传思想文化青年英才、全国艺德标兵、中国京剧之星、全国戏曲表演领军人才等称号。2022年,王越入选全国戏曲表演领军人才培养计划 。
尽管成绩斐然,但王越始终保持着一颗谦恭审慎的心。平时除了爬山,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宅在家里,泡茶、备戏、揣摩角色,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为了保持良好的嗓音状态,他极其自律,清淡饮食,远离烟酒,从不熬夜。用他自己的话说,身在梨园行,就是半个修行人。
补全《同光十三绝》无净角遗憾
清光绪年间,著名画师沈蓉圃创作了一幅工笔写生群像《同光十三绝》。画上13位人物皆为同治至光绪年间驰名梨园行的名角儿,也是后世公认的中国京剧艺术奠基者。比如,「京剧鼻祖」程长庚、「伶界大王」谭鑫培、梅兰芳祖父梅巧玲等。这幅长卷也成为中国京剧界的一件至宝。一个多世纪后,2014年,中国中央电视台在春节联欢晚会上为全球观众推出了一个同名的京剧联唱节目,由众多当代京剧大家重现了「名流荟萃」的盛世景象。王越作为唯一的净角代表,参演了这个节目,并且扮演《铡美案》中的包龙图。
一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既高亢又醇厚的嗓音一亮相,就点燃了荧屏内外的戏迷票友,王越也彷佛穿越回了自己儿时初识裘派时的景象。「淳朴,纯粹,醇厚,裘派应该是这样的味道。」王越笑着对文汇报记者说。
有趣的是,当年在沈蓉圃绘制《同光十三绝》时,老生小生齐荟萃,老旦花旦俱整全,唯一缺少的就是净角名伶。可巧,王越在百年后的舞台演出中,补上当年的缺憾。如是想来,这也是「铜锤花脸」与王越的又一段巧缘。
裘派精髓 不温不火是佳境
在京剧不同的行当中,生旦以端庄内敛取胜,净丑则以夸张外显出彩。对于外界这种通俗的看法,王越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小时候,启蒙老师就教导我,唱戏一定要正,而不能怪。尤其唱戏唱的是情绪,重点是人物,你的唱可不是为了让观众叫好。」
自那之后,王越渐渐对裘派的精髓有了更深刻的体悟。对于那种认为花脸就应该大喊大叫,裘派单纯就是洪钟大吕的观点,王越也越发保持清醒和审慎。「不温不火,不疾不徐。用唱腔和念白去塑造人物,用声音和情绪营造氛围」,逐渐成为王越自己的艺术观。
「我的老师常说『满则溢』,意思是你有一百分的劲儿,如果在台上使出了一百二十分,那就不对了。因为京剧不是力气活儿,并不是越卖力越好。」王越认为,特别火爆不妥,特别收敛也不佳,所以这个尺度最为关键,我们把它叫做「分寸」。
「平时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拿着裘先生的老照片看,我就想像先生当年是一个怎样的状态,他呈现的是一种怎样的精气神,甚至他的嘴是怎么张的,面部表情是怎么拿捏的,我都会静静地琢磨,长时间地冥想。」王越说,虽然不曾见过裘先生,但在这种无尽的想像中,自己可以与先生神交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