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用速度来雕塑,不容刻意,不许别人的影子走出来,我追求快刀,豪迈的感觉。」我多年前曾到朱铭的家访问他,他的话令我毕生难忘:「如果重新来过,我会当生化学家,让人有对翅膀在天空飞。」以他宁为玉碎,不作瓦全的性格,走「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的路,我不意外,但他的离去,始终如一口难以下咽的苦杯,滋味复杂。◆文:潘丽琼
台湾雕刻大师朱铭本月22日在台北士林区至善路家中轻生,享寿85岁。
朱家门前临外双溪,淙淙流水,—花一草,还有吠叫的狗。当时我流连近一星期,看他雕刻太极系列,午晚两餐都和他家人一起吃,夜里在星空下花园里,谈他未了的梦想。我想他放下戒心,娓娓道出埋藏心底的小故事。我那次的访问,一如他的雕塑,360度地刻画人生。我曾访问他本人,也访问他太太、两个儿子,以及协助他30年的经理人张颂仁,还到访在巿郊的朱铭美术馆。我想把大师由神坛拉回现实中,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告别时,他送我一幅国画墨宝留念。现在到我送他文章怀念已在另一个天空飞翔的他,且让我以笔为刀,铭刻一个立体的朱铭!
美术馆是最呕心沥血之作
朱铭个子瘦小,髭白如霜,语带闽南口音。拿起笔写完「立」字,好一会才记起「体」字怎么写。他一看书就头痛。不过,他思想玲珑剔透。问他,雕刻是否愈少刀愈高手?他说:「不,这是技法,不是艺术。」他突然指着我说:「若有智慧的话,就具备艺术家的条件,把不是自己的东西移开,本性才有空间。」他不信天分,不信灵感,只信诚意和毅力。
朱铭一生最呕心沥血的作品是什么?太极系列?人间系列?都不是。是他把毕生积蓄投进去,连房子也押给银行,花12年才建成的朱铭美术馆。今天已成台湾的文化地标。
朱铭长子朱隽是雕塑家,以石雕佛、猪、石和拉链而成名。他说:「我是挂名董事长,想提议把它捐给市政府,但不敢。四弟是家中状元,本应出国读博士的,父亲反对,要他留下做馆长。」朱隽说话滋油淡定:「父亲很心急,手脚慢点他会骂人的。这也是我不想似他的地方。」父母忙。他4岁才懂讲话。反而是雕塑从小看到大,很自然就会。
朱铭的四子朱原利,本是念机械工程。「美术馆占地27亩,员工近百人,开幕时月月亏损,我压力很大。但我自小跟父母比较亲,这是父亲的,不帮,说不过去。」问他最不想似父亲的地方,他说:「固执。他从前苦过,一般人怀疑的,他很自信,亦很成功,所以认为自己一定能做到。」
另外两个女儿,一个经营画廊,负责销售父亲作品。一个从事儿童美术教育。离不开父亲的轨迹,无法逃出他的磁场。
1997年登上巅峰 却自谦渺小
朱铭在1997年登上巅峰,成为首位作品屹立于巴黎梵登广场的亚洲艺术家,但他在此际,倾尽所有在荒地上建造朱铭美术馆。怎料,1999年美术馆开幕日,碰上台湾大地震。游客稀少。支出流血不止。被地震杀个焦头烂额之际,他却泰然地把120件约一亿元的作品捐给慈济基金义卖,协助地震灾民。访问时,他还不断劝我:「你为什么来找我?你应该去找慈济的证严法师,和她相比,我太渺小了!」
朱铭作品的磅礡气魄,不是来自冰冷的刀锋,而是来自温暖的心灵。
如果你以为朱铭刀锋凌厉,那么亲眼看到朱铭如何雕刻,一定会大感意外。
在工作室,他抚弄着几寸平方的小发泡胶,挥动一根发热线。像切牛油,一削一批。在攻鼻的气味下,几分钟内,太极的模型便诞生了。「我会拿去给铸铜工人翻个模,跟着做。」他望着失望的我说,「雕太极有心理包袱,因为那是张三丰所创,逃不出太极招式,所以转造人间系列。」他追求意念的绝对自由,而人生百态最寻常,最没有「规范」。
「艺术家的作品,是从生命中流露出来,所以,他要有自己的思想,完整的生活态度。」他早年以雕牛和关公等成名,因为年轻在乡间, 鸡和牛是他生活一部分,闲来则看歌仔戏,历史人物很自然在脑海中浮现,因身体不好,遵从雕塑师傅杨英风的建议,学太极拳强身。天天练之下,太极雕塑便诞生了。
他认真地说:「毕加索浸淫在情欲之中『是对的』,因为情欲是他的主题。如果我的主题是情欲,也要娶很多老婆。」他笑说,「毕加索很伟大,但他跟我没有关系。」所以他一路学雕塑,也一路在丢弃,丢弃别人的影子,腾出空间,让自己的思想壮大。他也丢老师的影子,丢了李金川后,丢杨英风,然后连自己的也丢,丢民间雕刻,丢太极……这才有空间创新。
家排第十一 出生而为「乞丐」
朱铭一生最千锤百炼的「作品」,是一双被刀锋年复年地雕凿的手。我轻握一下,出奇地柔软防!「你仔细看,都是伤痕,指头都断过,有驳痕。」跟着淡然地说:「五六岁便随哥哥到山上放羊,已习惯了满身伤痕。」朱铭在家中排第11。出生时。母亲41岁,「连奶也没有。姐姐背着我,打听哪家生小孩。好给我吃几口奶。」他笑说,「我一出生便是乞丐!」
「父亲是万事通。孩子都由他接生。他懂看风水,懂开药,会念经,会做衣服, 会刻胡琴 ,但生得不是时候。大家都穷。」16岁的朱铭,随妈祖庙雕刻师傅李金川学艺,但朱铭的发问已叫李金川惊讶。
「我问他可否参加展览?」李金川答:「我们这种东西不可以,像黄土水(日治时期雕刻家),在日本参加了帝国美术展览会。我找画报来看,找了老半天,都是杨英风(1926-1997)多些。杨英风最红,最有名。他的东西我根本不懂,我只想要找个最好的老师。」他开始偷偷拍照,什么水牛、鸡、狗,然后照着刻,自己摸索。随李金川学艺三年后,朱铭经过自立门户,设馆授徒,结婚生子,生意失败等人生跌荡,唯寻找杨英风的心始终不变。
31岁的朱铭,已是高级雕刻师傅。月薪7,500台币,五倍于普通师傅,育有四子女,负担不轻。朱铭慨叹,赚大钱,稳定的生活,这些关口许多人都过不了。但他有非成功不可的决心,所以四出找人,介绍他予杨英风认识。
「被骗」上台北找名师
「他的学生根本不理我。直至友人简瑛舜拍心口说,杨英风?我熟。我带你去!」朱铭马上辞工,随他到台北,简瑛舜才说他根本不认识杨英风。
「他骗我,但骗得好!他若说真的,我不敢去。」朱铭带了妈妈雕像和为太太雕塑的《玩沙的女孩》去敲杨英风的门。「他热情亲切, 把工作放下,泡茶给我们喝,这才是艺术家!」
朱铭告之,找他好几年了,连工作也辞掉。杨英风很感动,收他为徒,还给他从「朱川泰」改名为「朱铭」。「他说:『你千万别学得我太多,怕将来没有你自己。』他懂的通通教你。但他让我知道我技术那么好,为什么我不是艺术家。艺术是思想的东西。」
杨英风教朱铭丢弃。
朱铭全家都搬到台北,每早像小和尚般,扫地,泡茶,为他当助手,没一分钱酬劳。晚上回家后还要授徒,做屏风外销到日本。11点以后才做自己的作品。他说:「我很累,坚持得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