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老先生果然「食言」了。2020年新着《夜谭续记》正式出版时,马老曾发布了「封笔告白」,后附概述其生平的传统诗五首,宣告从此不再创作。一年多后的「茶寿」前夕,他却出版了一部甲骨文新作《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以下简称「《笔记》」),让读者惊喜不已。
就像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阿来推荐这部甲骨文著作时所说,「105岁,《夜谭续记》出版时,他说封笔了。我说怕是封不了。果然,107岁的马老又出新书了。因为青春的记忆像火燃烧。地下工作,革命是他的青春。西南联大,甲骨文也是他的青春。这本书好,不只是说文解字,还是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美好回忆,从文字源头,从形义之间,从容展现。」◆文:香港文汇报记者向芸
记录西南联大求学时光
「凡是认识我马识途这个人的朋友,都说我是革命家、作家和书法家。……八十年过去了,很少有朋友知道我曾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学习和研究过甲骨文。我现在把我和甲骨文这段因缘告诉朋友们。」在代序《我和甲骨文》里,马老将自己报考西南联大并与甲骨文结缘的故事娓娓道来。
事实上,当读者再回味「封笔告白」后的五首诗作时,是可以找到点端倪的。第三首《自得》的最后一句中,马老这样写道:「忽发钩沉稽古癖,说文解字读甲骨」。「读甲骨」指的就是上世纪四十年代马老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时,曾选读大师们开设的「说文解字」「甲骨文」「音韵学」「铜器铭文金石学」等课程。八十年后,这段青春的记忆化为《笔记》,成了马老向西南联大诸位大师谆谆教诲所交出的一份迟到的作业。
作为唯一一部马识途西南联大古文字学专业求学时光回忆录,《笔记》分为上、中、下卷,分别为「西南联大课堂拾趣」「马识途甲骨文拾忆」和「马识途『说文解字』」。《笔记》均以甲骨文为主线,再现了1943年至1945年他在西南联大学习时众多大师的授课情景、治学品质和人格魅力,以及他百岁之后对近八十年来古文字学研究成果的展示与总结。
这本十五万余字的《笔记》中,有三千多个甲骨文、金文、战国文字、小篆等古文字。在马老谐趣详细的叙述中,「冷门」而深奥的古文字变得有趣有味,而读者也彷佛跟着他重新回到了那个特殊历史时代的课堂,亲耳聆听大师们传道授业。
古文字第一课令人终身难忘
马老回忆说,1943年9月他选修了语言文字学专业课程。第一课来开讲的是中国文字学的泰斗级人物——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唐兰。从开课讲「东西」的字源,到详解「中国」二字的力量,从手把手地教大家辨古音习古字,到以「西南联大精神」影响教育学生,唐兰教授为学生「打开了研究古文字学的大门」。
「不要认为这是冷僻学术,它对于中国文化的演变发展大有关系,你们要从读《说文解字》开始学起。往往一个古文字的发明,有如天上发现一颗新的星星给研究人员带来无穷的快乐一样。这本是一门最有兴味、最有学术价值且最重要的学科呀!」唐兰教授这一席话,引起了大家对研究古文字的源和流的兴趣,也成为马老毕生难忘的一课。
在马老的记忆中,专修甲骨文研究的只有几个同学,有时大家索性就到教授家去上课,师生同坐、细细交谈,鼓励各种独立见解,有时也会发生学术性争论,却是教学相长,相互之间并无芥蒂。尽管选修的是出了名的冷门课,他却颇有心得。
西南联大在学术上有很大的自由空间,在讲授时,教授们有的不写讲义、有的不会照本宣科,但都讲得很平实、有味,马老也认真做了很多笔记。「罗常培教授讲完『音韵学』后,我把我下课整理好的笔记,与同学的进行比对,由同学将两个笔记合并后交教授审阅。他见我们写得认真,很高兴给我们进行了点评和修改。」
除了唐兰教授的授课,王力教授指导其毕业论文、罗常培教授希望其继承音韵学研究、陈梦家教授课间解读其化名「千禾」、闻一多教授在西南联大纪念碑篆额古文字等故事,都成为马老在西南联大期间的珍贵回忆,穿插于《笔记》中。
大学毕业时,欲继续深造的马老,却因为要完成党交给的其他重要任务,错过了在古文字上做更深入研究的机会。更令人遗憾的是,因为地下工作的绝密性,马老不得不将所有相关的珍贵课堂笔记文稿付之一炬。此后七十余年的沉浮中,他兢业工作、未敢他骛,「遂与甲骨文绝缘」。
这样的遗憾,让马老在离休后常常回忆起当年所及,于是闲暇时开始撰写「甲骨文拾忆」书稿,特别是2017年《夜谭续记》完稿后,他更是全心投入关于甲骨文、金文等在内的古文字研究,以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完成了《笔记》。
希望读者欣赏古人造字的有趣
对于年过百岁的马老而言,靠回忆写作这部具有极强专业性的著作,难度之大,付出之多,常人难以想像。每年去马老家探望的媒体记者发现,他总是在一本本枱历上写写画画,随时想起随时记下。马老曾很自信地说,当年那些笔记都在他的脑子里。
如今再翻开这些枱历,马老一边读甲骨文《说文解字》,一边回忆当年西南联大古文字专业学习所得的日夜浮于眼前。如在「十三日」这一页上,马老画下了「带、旦、宕、盗、得、登」几字,其中「登」字下面写着「有解为登车状,但何以双脚在登物顶,或说已登上之状,但被登物是『豆』?」
在家人看来,百岁马老对甲骨文的研究和对那段岁月的回忆,可谓是到了「拚命」的地步:不仅废寝忘食,甚至生病也把书稿记挂心中,住院期间都在边回忆边查证,刚一出院又立马开始工作。
2019年在北京召开的甲骨文发现120周年座谈会上,甲骨文研究要确保「有人做」「有传承」的嘉谕,让学术界迎来了甲骨文研究的又一春天。107岁的马老闻之兴奋不已、欲图效力,将藏之书箧的甲骨文笔记取出,重新整理,公之于世,希望在怀念西南联大和众位大师的同时,能普及甲骨文。
《笔记》的责任编辑在写编辑手记时,曾赞马老不愧为西南联大精神的践行者和传承者——马老的「重读甲骨文说解」,对甲骨文字从头到尾进行了详细梳理和解读,批注之细致、解读之全面,让人忍不住赞叹其博闻强记、思维敏捷、精益求精。
记者在马老修改过的书稿上看到,编辑用红笔标注问题的地方,马老都有详尽回覆,不仅解答问题,还会认真地阐释原委。如编辑请教一处不是甲骨文的文字如何统一,马老的回覆就有一百三十余字,讲明此处如何处理,还引用唐兰教授的话讲明为何要这样处理,让人能够触类旁通。
随着《笔记》的出版,有读者赞扬此书有学术性、史料性、趣味性和文学性。而马老却谦虚地说,这本书只是就甲骨文一些字进行说解,缺乏系统的解说,有不少缺失和漏解、甚至错解,「只是立意科普」。
「趣味性和文学性,却是我立意写作时就有意而为,希望读者从这些符号图形中欣赏到古人造字的有趣。我努力把读来感受枯燥的文字符号,像创作散文那样,用文艺性的方式描述。」尽管记者读得津津有味,但马老仍认为这方面做得还不够好,「比不上当年唐兰教授授课时,一点历史、一点趣话,信手拈来,使我们这些学生有兴趣学好这门看似枯燥的学问。」
能饭能行 擅书擅写 无悔一生
如今,无论冬夏,马老基本上每天早晨6点多钟就起床,三餐清淡、作息规律,在锻炼身体和早饭后,他会读书看报、听广播、练习书法等。因为身体原因,多数时间他都安安心心地待在家里,练字阅读累了,就用望远镜欣赏窗外的春色,或是拄着枴杖散散步。
70岁后才开始学习电脑的马老,不仅是中国作家中年龄最长的「换笔人」之一,还很快学会了在平板电脑上阅读、看视频。在1月下旬的《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新书发布会上,未能到场的马老就用放大镜和平板电脑,全程观看了发布会直播。
已经108岁的马老,在茶寿之日所写的诗作《自寿》中这样总结自己:「能饭能行何得意,擅书擅写老作家。」而在马老书房里,他亲笔写的八个字「我行我素,无愧无悔」,则无疑是这位茶寿老人对自己一生的最好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