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傍晚,皮村,一群人匆匆赶到主街道尽头的「工友之家」,这里是皮村文学小组所在地。这个北京东五环外的打工人集聚地名声在外。枯燥的打工生活之余,质朴的文字成了住在这里的打工人的慰藉和寄托。哪怕只是简单记录,把心里的想法写出来,他们就感到很幸福。
作家袁凌正在村里外环岛附近举办小型的新书签售会,村里的「打工诗人」小海在旁边弹起结他暖场。袁凌将自己与13位皮村打工人的故事写成了《我的皮村兄妹》,书里记录了在流水线十几年、收工后写诗释放自我的工人,患癌后坚持写作长篇小说的月嫂……
「云上写诗,泥里生活」。皮村文学小组在喧嚣的大城市的这个角落里,成长了十年。育儿嫂、布展工、泥瓦匠、二手服装店店员……打工人聚集在这里,听志愿者老师们上文学课,讨论诗歌、小说、散文,用文字的温情与浪漫,洗刷掉满身的疲惫,为心灵温润出一个含氧量充足的所在。 ◆文\图:香港文汇报记者 任芳颉、郭瀚林 北京报道
皮村临近首都国际机场,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架客机在上空轰鸣而过,不到三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住着全村三万多人,其中外来打工人占了九成半。长度不足一公里的主街道上,挤满了饭馆、理发店、小超市,「公寓出租」的招牌随处可见。
尊严让人面对艰辛 从容不迫
文学小组的课堂,在皮村同心社区活动中心。参加者有工友,也有慕名前来的村外人,大家任意围坐在大方桌边,挤不下了就在外面再坐一圈。当天的授课主题是「『浪漫辩证法』的诗学政治及其难题」,课堂氛围相当活跃,恰如一场文学分享会。今年51岁的育儿嫂范雨素是文学小组最早一批成员的其中之一,在课堂上她听得非常认真,发言也特别积极踊跃。
「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2017年,《我是范雨素》一文横空出世,这是范雨素和皮村的高光时刻。彼时,皮村涌来无数记者、摄影师、纪录片导演等。2023年,她又出版了自传体长篇小说《久别重逢》。生活仍在继续。走在皮村的大街上,没有多少人认出她,去做钟点工的家庭也都不知道她是一位作家。「写作、出书,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让我有了一种被重视、被看见的感觉。文学不一定能改变命运,却可以改变心境,让人面对苦难从容不迫。」
与工友们同行 夹缝中生长
作家袁凌是文学小组最早期的志愿者团队成员,尽管如今不再住村里,他依然会在周末回到这里参加文学小组的活动。他觉得,自己虽然从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工作后的履历也算光鲜,但也是从农村到城市漂泊,在北京都没户口、没社保、没房车,某种程度上与工友们很相似,都是没有稳定保障的劳动者。
「为生存奔波的劳动者最清楚,他们很难依靠文学改变个人命运。对多数工友来说,生活还是生活,还是要艰辛地劳动。」袁凌说,范雨素等人成名后,依然要做工来维持生活,如果在创作上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反而会对生活有影响。他记得,皮村以前来过一个醉心研究庄子的工地保安,后来把老婆孩子都研究走了;还有一个文学青年写了1,000多万字小说,至今发表不出来。「但是,文学确实给他们打开一个新天地。在他们默默无闻的人生和重复性的劳动中,能够有一个带来一些价值感的地方。」
「相处久了,我逐渐了解到他们在社会上的辗转挣扎,以及辛劳日子夹缝中生长的梦想,关乎文学、或其它。」在他的帮助下,小组成员的作品集《劳动者的星辰》在2022年出版。
2019年,村里的学校停止教学了,去年,皮村打工博物馆也被拆除。意识到皮村文学小组的现状也许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后,给文学小组上了5年课的袁凌觉得,应该留下一份纪录,于是便有了《我的皮村兄妹》。
在《我的皮村兄妹》里,记录了很多袁凌和工友们一起劳动的场景。他认为,只有真正参与劳动,才能和劳工们打成一片。「时代发展得再迅速,城市建设依然靠人的劳动。北京的高楼大厦,都是工友们顶着烈日、严寒,搬一袋袋的沙子、一袋袋的水泥、一块块的砖建起来的。」
和自己对话 把流水线写成诗
「服装都是捐过来的,衬衫八块一件,五块的话不卖。」「我在北京的坐标不是国贸,而是皮村,哪怕在外人看来它是脏乱差的。」在皮村附近的二手衣物公益商店,热情开朗的胡小海边招呼客人,边向香港文汇报记者展示屋内墙上的诗歌和画。他曾是一名流水线工人,2016年来到皮村,如今他一边做着服装店的工作,一边坚持参加文学小组。
因家境不好,胡小海15岁便外出讨生活:「打工12年,换了四五十份工作,没有一份能够让我看到明天,太窒息了。」流水线上的日子长了,迷惘、压抑等情绪就开始袭来。读诗、写诗,是小海化解苦闷的方式。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用诗歌和自己对话。其中有一首名为《把流水线写成诗》,「去感受车间窗外四季的风,让自己机械身体内,那骨髓深处工业的血和唐朝月亮一起复活。」
「我这人天性爱自由,如果一直在工厂继续蹉跎,可能就已经疯掉了。现在工资不高,但时间自由,没有以往那么压抑。」在皮村的日子,小海与共同爱好文学的伙伴一起聊天写作, 「北京是我最想留下来的地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离开后,我怕之前那种颠沛流离的迷茫感会再次袭来。」
用写作去发现 生存的意义
近几年,文学小组出版了一本刊物《新工人文学》,收录小组成员的作品。范雨素是这本刊物的主编,并负责撰写每期的卷首语。她相信,皮村的打工者们虽然承受着生活的艰辛,却依然没有失去梦想和尊严,希望用写作去发现生存的意义。「我们经历的就是这个社会和时代的缩影,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波澜壮阔的,如果大家都能提起笔写作,就可以书写自己的历史,不需要别人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