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采访前,本地青年艺术家何慧恩刚刚完成了新作《乐舞都会》的媒体见面会。她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解每幅创作背后的故事。身着黑色波点连衣裙和红色单鞋的她,看起来健康而充满魅力。这在三年前,是绝难想像的事。新艺潮画廊的主理人邢朱迪回忆道:「那时候她根本没办法站立行走。」患有7种自体免疫性疾病的何慧恩,病发时会抽筋、关节和肌肉疼痛,完全无法正常生活。而于卧病在床的时光里,何慧恩却悄然以《香港人》系列画作崭露头角,成为了本地颇具知名度的新晋艺术家。 ◆香港文汇报记者 陈艺
2023年,何慧恩获得了「第十一届香港精神奖」的文化贡献奖,并和其他7位获奖者一起接受了香港特区行政长官李家超的祝贺。她将艺术与慈善事业结合,虽常缠绵病榻,却依旧奋力探索着用「热爱与创造」奉献社会的可能。
命运的打破与重建
身为声名显赫的何东家族的后人,何慧恩常被认为拥有天之骄女的优渥生活。某种意义上,这是事实。在病发之前,她有绝好的学历、体面的工作、爱她的家人。直到24岁时,何慧恩的病情不断加重,她由此开始陷入一种沮丧的循环:「生病—住院—辞职—找新工作—生病」。
直到父母对她说「你得辞职了」,彼时的何慧恩,仍无法接受一个如此「没用」的自己,「我的朋友都是律师、银行家或者医生,我不能接受没有工作。」要强的她,不愿与命运给的剧本握手言和。她执拗地工作,想要用旺盛的意志力掌控自己的人生走向。直到26岁那年,病情将她全然击垮。本来拥有一家技术工作室的她,不得不搬回家和父母一同居住。原本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在那段时间,都让何慧恩感到困难万分,「我母亲不得不给我刷牙、洗头、做饭。」
「因为病痛,永远找不到好工作,永远挣不到住高档酒店的钱,人生还会开心吗?」她一度追问自己。何况,工作之外,社会对于女性成功还有更「特殊」的要求——漂亮、聪明、善良且乐于助人。可「生病」这件事不由分说地将她完全推向了这一切美好的相反面:她因服药而发胖,性格变得迟钝且易怒,对任何人都不再友善,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非常糟糕。
这种感觉把她吓坏了。「我病得很重,不能工作,但是身体(其他方面)又很健康,并不会死。」何慧恩一度不知道如何用这个没用的自己来延续接下来的生命,「我很害怕,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我本来以为自己一切顺利时,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残障人士。」恐惧裹挟着她,也让她有了打破原来自己的新契机。回归生活的基本,她发现做午餐、买东西这样稀松平常的事,当人的身体垮掉之后,都会变得格外困难,她开始意识到社会需要为残障人士做更多:「基础设施是完全不足的。对于不能照顾自己的成年人,这是一个真正的问题。」
在废墟上种一枝花
2020年圣诞,何慧恩收到了母亲的礼物,「是一台平板电脑」。第二天,她下载了用来画画的应用程式,开始自学绘画。这成为命运齿轮转动的关键动作。那段整日被困在床上的时光原本痛苦,但新的技能却开始一点一点地长在她身上,「当你开始每天用五六个小时在同一件事情上,你很快就会变得很好。」
虽然疾病缠身,何慧恩却总在提及自己的幸运:「我卧病在床,只有睡觉或者画画这两个选项,有了这样的比较,就会觉得能够画画真是太好啦。」受到《纽约客》封面的启发,何慧恩着手创作了自己眼中的香港人系列,起初只是在社交平台上分享,没成想,蝴蝶的翅膀自此开始扇动。越来越多人看到了她的画作,更看到了她作品中洋溢的坚强与乐观的精神内核。
艰难的卧床记忆挥之不去,何慧恩形容自己「那时能灵活移动的只有两颗圆圆的眼珠」——她从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正像是在圆形剧场中上演的剧情。这给了何慧恩启发,「如果我把艺术品做成圆形会怎么样?」她开始了《乐舞都会》的创作。
圆形舞台呈现生机香港
人类对圆形似乎总有一些偏爱。古中国「天圆地方」的宇宙观中,「圆」代表着无尽与无限,「圆」是圆满,「圆」亦是循环:一个人的一生从婴儿开始,长大、变老、死亡然后又迎来新生。正如西方莎翁道,「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有人上场亦有人落幕。如若这方舞台有形状,那大概率亦是「圆」。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圆形剧场里,上演着有关竞技或情感的故事。在现代,承载这一功能的则是露天体育馆、歌剧院。穿越千年,一切依然在圆形中循环上演。
在新作《乐都舞会》中,何慧恩将香港街头化作一个个圆形的歌剧舞台,呈现了一个走出疫情后充满蓬勃生机的香港。这也正是何慧恩脑海中对香港的印象。儿时生长于香港,生病后亦是回香港休养,何慧恩对香港有特殊的感情。2020年因自体免疫性疾病卧床后,她曾尝试使用辅助行动工具于香港街头行走。中环、太平山、金钟、香港动植物公园满载她童年的回忆,尽管因为病情早已告别了很多香港美食,讲起奶茶和叉烧包她还是不禁眉飞色舞。灵感像水流一样奔逸,何慧恩想到了西方的歌剧与香港市井百态之间的联系:川流不息的都市人潮中,谁又不是在城市这方舞台之中的表演者呢?
尽管思绪自由,她依然不得不受困于现实的躯体困境:「如果我长时间地使用任何肌肉,它就会开始颤抖,然后我就不得不放下笔、停止工作。」病榻上的人生似废墟,何慧恩选择不对着废墟哭泣,而想办法在废墟上种下一枝花,「不需要跟病魔斗争,要做的是接受,然后思考在有限的范围内,我可以做些什么。」